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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频道-2008北京奥运会 > 奥运会火炬传递 > 解读评论

一个人的平遥 一个人的古城

  上世纪七十年代,不记得是1974年还是1975年,一个插队多年的朋友终于被分配到了平遥柴油机厂工作,我特地请了假去看望她。在那样一个枯燥而严峻的时代,年轻人之间这种交往,就像是在精神上互相取暖。

  那是我第一次和古城平遥邂逅。

  忘了柴油机厂的具体位置,只记得它就在城边上,从我朋友的宿舍窗口,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日后将闻名世界的高大城墙。它灰苍苍的,阴郁、荒寒、古老,有一种端庄的颓败和不合时宜的坚韧。枯黄的衰草在冬天的墙缝中随风摇曳,是时光之外的伤怀,也是这小城的底色。那一晚,就在这看得见城墙的小房间里,我们喝廉价的、糖水似的葡萄酒,用柴油在煤油炉上煮饺子。古城买不到鲜肉,朋友打开一瓶珍藏多日的罐头红烧肉,剁碎了,再掺入胡萝卜和大葱做馅,竟是别开生面的香。一群人,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大家都喝得过了量,又说又唱,唱邓映易编译的那本《外国名歌200首》上的俄罗斯歌曲、苏联歌曲:“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还有,“为什么,我苦难的命运,送我到,西伯利亚……”

  白天我们逛街,小小一座城,没什么可逛的,老式的街道,老式的铺面,卖一些必不可少的生活日用品,油、盐、黑酱、二面的饼和馒头、槽子糕、凭票证购买的色样单调的花布,从那些幽暗的铺面深处,飘散出古城特有的气味,一种年深日久的芜杂和诡秘的混浊,又清冷又温暖,又寂寥又热闹,奇怪地吸引你又拒绝你。古城地处晋中平原,汾河河谷的腹地,比山区要富庶,那里的人心,也比山区的人心要活络,这就是当年的我对这古城的全部认识——年轻没有阅历的眼睛是看不懂两千岁的城池的。

  夜晚,这座城日入而息,漆黑一片。这座史诗般的古城,如死一样寂静。它所有的历史,所有的往昔,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辉煌和骄傲,都沉睡着,不为人知。但我朋友的那扇窗子亮着,像黑夜不安分的心。还是那样一群人,喝酒,唱歌,歌声让他们泪流满面。这群人来自四面八方,北京、天津、上海、省城,都曾做过“知青”,如今,古城收留了他们,可是,他们仅仅把这小城当做了驿站。他们身穿“柴机”厂的工作衣,用厂里生产的柴油代替煤油烧饭,可是他们的心不在这地方。有时,他们会爬上高高的荒凉的城墙,向远处眺望,无边的田野扑面而来,惆怅和忧伤扑面而来,携带着汾河的水腥。这象征命运的城墙上,遗落了多少年轻生命的思绪和追索,如今,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如今,平遥古城举世闻名,晋商和票号,幸存的城墙和明清建筑,已成为平遥的符号。这是全世界的平遥,每年,我几乎都要陪远道而来的朋友或客人登上高高的城楼。它一扫当年的苍凉,红灯高挂,旌旗招展,像一个穿上了盛装的新人。它尘封的历史和光荣,突然之间,变成了显学和家喻户晓的故事。城楼上,几门不知什么年代的古炮渲染着这城池的天长地久,似乎,它是直接从古代一脚迈到了辉煌的今天。我找不到我朋友当年的那城墙的踪影,我找不到属于我朋友的古城和荒芜的岁月,我站在城头,寻找那扇窗户,曾经,有酒有歌的窗户,古城夜晚的歌哭,它在哪里呢?我一片茫然。

  1978年,我朋友参加了高考,来到了省城读书,从此离开了这被她视为驿站的古城。此后多年,她一次次离去,她总是眺望远处,最后来到了一个叫做杜伊斯堡的德国城市,一个更遥远更陌生的驿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这几乎就是天边了,没有更远的地方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据说,她死于一场急病,没有人能说清楚她是怎样发病怎样挣扎怎样弥留,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见证。她举目无亲——这就是驿站的本质。在她离世多年之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幅画,画面上,是深夜的一个街道,雪夜,只有寥落的一个夜行人和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灯光投射在雪地上,那么孤寂,却又那么温暖,那么光明和诱人,像命运之光。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朋友的古城,那扇不夜的窗子,盛满歌哭,也盛满朋友间相濡以沫的慰藉。我想,在那个杜伊斯堡,大概是没有这样一扇窗子,一片温暖和光明的灯光,在黑夜中诱惑着她一往无前投奔的。

  两千多岁的古城,六百多岁的城墙,它们的仁慈和恩义,是不动声色的。在最黑的黑夜里,它们容留了一扇光明的小窗,一扇精神游子们相互取暖的小窗。其实,有这样一扇窗户的地方,还能称做是“驿站”吗?

  那才是我朋友的古城,也是我的。

(责任编辑: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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