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甩掉“千年老二” 李小鹏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他们各自统治了这个时代，又各自丢失了这个时代，在尾章，兄弟团圆，光荣与梦想逢高而止。这个故事关于杨威、李小鹏以及中国男子体操队。

　　本刊记者 胡金一

　　把国旗的一角交到年轻的陈一冰手里，穿过人群，李小鹏把夺冠后的第一个拥抱给了杨威，两个人的眼泪几乎同时滴在对方肩膀上。

　　“我们做到了。”时隔五年，两个同属于一个时代的王者再次拥抱在一起，只不过这时候不再是为了互舔伤口。

　　五年前，杨威被一槌子打入“千年老二”行列，他在美国阿纳海姆第二次冲击全能金牌失利。

　　在酒店楼道，李小鹏那个抱住杨威在楼道里打转的动作，任何语言都无法替代。

　　五年前，李小鹏是这个时代唯一的王者，他在阿纳海姆赢得团体、双杠、跳马三枚金牌，风光无限，22岁的他已将13枚世界金牌收入囊中，大家都觉得他超越李宁只是时间问题。

　　从那时起，很多人开始评说两人之间的高低，一个是“千年老二”，一个是“体操王子”，杨威说开始自己很不舒服，“但谁让自己就没拿冠军呢？也怪不得别人说。” 李小鹏则云淡风轻，“那都是别人说的。”

　　时间再倒退回七年前，16岁的杨威和15岁的李小鹏都是总教练黄玉斌钦点的希望之星，在李小双、李敬、黄力平几名运动员退役后，国家队的体操房成了年轻人的天下，有媒体过来采访的时候，黄玉斌总喜欢把李小鹏和杨威叫到前面来，给大家介绍一番。时间长了，大家都发现，李小鹏虽然性格活跃，但在回答问题时只是几个字带过，有点耍宝的意味；而杨威大多数时候闷闷的，总是问什么说什么，决不多嘴。

　　运动员之间的分化是在日积月累中产生的，1997年李小鹏被黄玉斌派去瑞士参加世锦赛，赢得自己第一个世界冠军，杨威那年也拿了一个男团冠军，只不过是在第七届全运会的赛场。一年后，李小鹏又获得世界杯总决赛自由操、双杠的冠军，“痴长一岁”的杨威仍然在全国前三的水平上晃荡。每天下午5点，只要从公寓出发来接运动员的第一班班车一到，李小鹏肯定第一个收拾好东西走人，而这个时候，刚从吊环上下来的杨威还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大多数时候历史会重演。当然，也有颠覆的机会。

　　2006年世锦赛后，体操房内几乎每个周二的公开训练都会爆满，因为新添了8枚世锦赛金牌，其中就包括杨威的世锦赛全能、双杠冠军，同时他还带着5个年轻运动员一起夺回男子团体的第一名。那天去接机的杨云说，她第一次觉得“杨威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

　　相恋那么多年，杨云第一次产生要照顾杨威的念头是在2004年奥运会失利之后。“低级的失误”、“中国摔跤队”、“千年老二”，对杨威的恶评，如潮。甚至还有一家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用到了杨威名字的谐音，以此挑战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从此，杨威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参加比赛。

　　“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一直都是杨威在照顾我，我有时候挺任性的，他脾气好也从来不发脾气。可是从雅典回来之后，杨威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了，有时候他就坐在那儿发呆，能发好长时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原来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杨云说。杨云为此掉了不少眼泪。

　　雅典奥运会的全能决赛，像团体赛一样不堪回首，比赛一开始杨威展现出良好状态，前四项结束后分数已经超到前面，这时候在家里收看电视的同门师兄李小双给杨威父亲杨元品打去电话：“我看这次杨威有戏，我买鞭炮过去找你们。”

　　可李小双并不知道，他一放下电话开始出门，杨威就频频出现失误，等他买好鞭炮赶到仙桃市体校时，杨品元已经准备离开了，他亲眼看着儿子的身体从单杠上落下，结结实实拍在地上，“小双，冠军没了。”杨品元说自己提前离开的原因是不想一会接受大家的安慰，他也有一颗好强的心。

　　其实最不愿意回忆那段日子的是杨威。丹麦世锦赛后，我问： “ 最难过的时候想做什么？”

　　杨威答：“有人说想跳楼，可是我没有，别说那些了，说一次我心里就要别扭好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的清楚，我从单杠上掉下来⋯⋯”

　　很多个夜晚，杨威做梦梦到那样的场景，梦到自己从单杠上掉下来，队友们大声哭泣，黄玉斌满面愁容，有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真实，醒也醒不来，等到醒来的时候背后都是冷汗。“也许从现在开始，可以不用做那样的梦了。”

　　黄玉斌无疑最了解杨威，雅典奥运会后杨威最大的念头无非就是退役——“我不能让杨威退役，如果他因为一时的丧气放弃体操的话，可能这辈子都没有一个全能冠军了，他早晚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

　　雅典奥运会后，黄玉斌不再负责男队具体训练，作为体操中心副主任，每个下午他只是端上一杯茶坐在体操馆那面荣誉墙的前面。他身后是中国体操在过去五十年的辉煌历史，眼前则是一片惨淡的现状。由于伤病原因，很多运动员都没办法投入训练，像杨威、黄旭和李小鹏这样的老队员通常做完准备活动，就只能等着班车来接他们回去了。

　　一直到2006年初，为了让队伍适应体操评分的新规则，黄玉斌又肩负起重整旗鼓的重任，但黄玉斌对于杨威却没有了昔日的恩

　　一下子就懵了，他从来没想过，“黄导有天会不要自己了。”

　　黄玉斌总喜欢拎着一把椅子从自由操挪到鞍马，再从鞍马转到吊环，杨威看着黄玉斌把椅子搬到哪里就追到哪儿去做准备活动，挤在小队员中间想方设法让黄玉斌看自己的动作，而后者看到杨威过来就把脸扭到别的地方，“邹凯，你怎么还不准备上？”

　　那段日子，杨威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丹麦世锦赛前，杨威如愿以偿被黄玉斌调进组里。

　　杨威说在阿胡斯，自己得到的不仅是一枚世锦赛全能冠军的奖牌，他还得到了“舍我其谁”的霸气，“我成功了，富田肯定在我之下，我失败了，就算排名在第20名、第30名的选手也能超过我。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要战胜的是我自己。”

　　回到宾馆，杨威兴奋得睡不着觉，站在楼道里面抓住教练金卫国聊天，“我们就面对着面靠着墙聊天，就是反反复复地说这怎么怎么不容易，特别特别高兴，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竟然也不觉得累。”想当初，尤其是美好的当初，对于杨威来说是容易做的事情，“比赛当时基本上还是很平静的；但是那段过程是我从来没有走过的，所以我也很紧张，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完成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都能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完成动作了，就觉得自己是在刀山火海中走，就在一个悬崖的独木桥上走过去；觉得每一个动作对我的心都是一个刺激，所以到最后下法落地的时候，就觉得，真的就看见了那块金牌。”

　　这之后，杨威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群包围的对象，而他说：“我好像也有点习惯了，虽然不想这样，但大家喜欢我总比讨厌我要好。”

　　连杨品元都不曾想到当年临阵逃脱的儿子，现在能在媒体面前口若悬河，“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1992年全国少儿年锦标赛在杨威的老家仙桃举行，12岁的杨威一举获得除弃赛的双杠外七枚金牌，这下子可成了湖北省的大新闻，当所有记者都杀到杨威所住的宾馆时，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不出来，见到任何人都一言不发。第二天他一个人回到武汉跟体院教练说：“我不想练了。不想和经理这样的阵势，也不想出名。”

　　说完一个人拿着树枝跑到体院里面的东湖边钓鱼去了，得知情况的杨品元在湖边找到儿子，愣劝了一夜，杨威才同意回去继续训练。杨品元对儿子说：“你不管是做什么，只要做好了，就会出名，你回去读书，读到博士、博士后，一样也要出名，一样也要面对别人。你既然想把事情干好，就不能害怕出名，也不能害怕出名之后的麻烦。”

　　通知来了，在丹麦夺冠的主力队员都要去参加一个赞助商的活动。下午不到5点钟，大家都结束训练，回去准备了，李小鹏腿上绑着一个沙包仍然在自由操场地蹦来蹦去，作为世界上最好的跳马运动员之一，李小鹏的小腿竟然出奇的纤细。杨威一溜小跑而去，跑到门口回头往场地内看了一眼，不巧看到李小鹏一个背影。

　　李小鹏一直都没告诉过杨威，2006年世锦赛杨威取得全能冠军时，他也流下了眼泪，陈雄偷偷地告诉我说：“小鹏要强得很，很少在别人面前掉眼泪的。杨威他们拿了冠军，小鹏肯定高兴，但是心里面也复杂，毕竟是曾经在一起的同伴。”

　　2006年10月24日，北京首都机场二号航站楼到达大厅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因为男女两队都获得了团体冠军，所以来自湖北、广东、浙江、安徽、四川、八一各个体工队都派出了欢迎的代表。

　　上层出发大厅里面，陈雄和李小鹏、冯哲几个队员穿黑色的羽绒服隐没在人群中，李小鹏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填写着出关申报单，在“申报物品“那一栏他飞快地划下一行“NO”，显然都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事情了。

　　自从2 0 0 6 年初接受手术，取出关节鼠之后，李小鹏就一直没有参加任何国内国际赛事，这次的德国世界杯比赛也是他受伤后的首次参赛，但是他也只能参加双杠项目的比赛，“脚还是承受不了其他项目的比赛，跳马、自由操都不行，受伤这段时间手臂力量练得比较多，所以双杠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问到目标， 李小鹏沉默着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目标。”陈雄急忙在旁边补充说：“目标就是能够顺利地比下来，适应一下比赛的气氛。”

　　“杨威他们就要回来了，你们不见一面吗？”

　　“可能来不及了。”说完，李小鹏就匆匆拖着行李走进海关，快要进去的时候他似乎觉又犹豫了，回过头对我扬了扬手，“谢谢！再见！”

　　40多分钟后，杨威带着年轻的队友出现在到达口，马上就被拥挤的接机人群冲散，混乱中，邹凯被挤掉手里的电脑包，而杨威几乎是被人群挤到女友杨云跟前的。

　　一个王者归来，一个黯然离去，首都机场两条长长的通道通向的是不同的方向，只是那时候不知道结局的我们，难以预测它们会到达一个终点。

　　三天后，我收到主教练陈雄发来的短信，“李小鹏在世界杯德国站的比赛中获得双杠项目的冠军，谢谢大家的关心。”

　　回来北京，李小鹏说那次比赛他“有点紧张”时，很多人都被吓着了，因为类似于“紧张”、“压力”这样的词从来都没有从他那里听说过。

　　“是因为很久没比赛而紧张吗？”

　　“是的，很紧张。”这样一个问题，他似乎都要想上半天。

　　在两年前的美国世锦赛上，他敢在比赛中将“后屈两周成挂背”这个世上最难的双杠动作临时加入到成套的动作当中，而在那之前，他的这个动作成功次数也不过十几次，然而李小鹏难以置信地成功了，拿到他第13个世界冠军头衔。

　　两年后，李小鹏竟然在一个普通的世界杯面前说他紧张。

　　很多人说李小鹏变了，陈一冰说他很少看到小鹏哥笑，“平常他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作为李家军的接班人，李小鹏从小就是最受宠的一个。知道他喜欢音乐，李小双带着他去听演唱会，知道他喜欢电子游戏，李宁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他。虽然李小鹏从来不把自己当做队内老大，但是有些细节还是会透露出什么。训练局刚刚落成时，墙角有一台跑步机，平时都是黄玉斌总教练在那边跑步边指挥，偶而李小鹏也会上去跑跑。然后，没人再碰那台机器。

　　李小鹏总把黄旭叫作老大，但他也总埋怨这个老大“是个不干活的”，他也承认自己偶尔会差遣小队员给他跑跑腿。2003年世锦赛时，他和杨威躺在游泳池边上晒太阳，看到邢傲伟走过来，李小鹏就随手把防晒霜递了过去，“帮我涂下背。”邢傲伟正准备动手，正好看到年轻队员冯敬，顺势把防晒油塞给冯敬， 手一指，“你帮小鹏涂一下。”结果冯敬不光给小鹏涂了，连腿也一起涂了个遍。那个时候，冯敬的身份已经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世锦赛全能冠军了。

　　“没有比赛，什么都没有，倒是时间有的是了。”受伤的日子，他甚至还会扶着拐到体操房里面看看他的双杠、他的跳马，“那些器械，完成不了动作时，它就是敌人， 完成了， 就是朋友。白天做不了动作，做梦时完成了，有时候放假了，我都忍不住回场馆和它们聊聊天，然后就不知不觉练起来了。纯属是玩耍。能这么一声不吭地和器械玩一天。它们对我太重要了，退役了，我也离不开它们。”在体操房里面坐够了， 李小鹏再扶起拐走回公寓。2007年春天，李小鹏的脚受了两次伤，在训练馆的前面看见他，已经架着双拐行走自如，和“新器械”磨合得似乎很好。

　　那年年底的体操世锦赛，李小鹏作为第九人被列入名单。所谓“第九人”就是连赛前的法国集训都不用去，更别提成为替补。

　　“其实小鹏的伤已经没问题了，跳马动作都登陆了，只不过他的心伤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康复的，”女队的教练刘群林说，“你们要是真心为小鹏好，就多安慰安慰他，别老是说什么无缘奥运，无缘奥运的，奥运会要真没了他，会少了很多东西的。”

　　2007年底，李小鹏在世界杯总决赛上与德国新秀汉布岑聊了很多，汉布岑告诉他：“2004年奥运会的时候能跟你在一个赛场上比赛，我非常高兴，这么久没见，我以为你已经离开赛场了。”这段对话让李小鹏哭笑不得，在竞技体育的世界里，人不在江湖，江湖就不再有他的传说。

　　当年度最佳体操运动员、全国十佳青年一系列光环落在杨威的头上，李小鹏开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看着年轻的队员一个个绕着杨威转，整个教练组的工作重心也都放在如何保持杨威的体能和状态上。

　　李小鹏说他明白，在团体比赛中出场5次的杨威对于中国男团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他对于杨威还有着更高的期待，一枚奥运会全能的金牌。

　　“不能练全能是我一生的遗憾。”1999年开始，因为手肘劳损，李小鹏告别了鞍马，这也就意味着他告别男子个人比赛的最高荣誉——个人全能。“其实他其他五个单项都不错，只要再加上鞍马，他肯定是个全能的料。”一直到现在，他的教练陈雄还仍然为他耿耿于怀，但李小鹏却早早找到宣泄的途径，他把渴望寄托在杨威的身上。

　　“不能练全能是我体操生涯最大的遗憾，所以我希望这个荣誉能属于自己的队友，杨威每天都要练6个项目，很苦，我希望他能有所回报。”李小鹏说。

　　杨威说如果雅典夺冠了，也许他就不会坚持到今天了，曾经问过杨威：“奥运会以后还练吗？”

　　结果他身边的女友却抢答了这个问题：“他要是再练，我就从这15楼上跳下去。”

　　杨威看着女友，嘿嘿地笑，“要看情况⋯⋯”

　　杨威也曾经谈到过未来的中国体操，“现在队伍里面肖钦、陈一冰都参加过两届以上的世锦赛，肖钦还参加过奥运会，而邹凯非常符合现在评分标准的发展，然后我们还有冯敬、冯哲、海滨，他们都很年轻。”

　　四年后的伦敦也好，一年后的全运会赛场也好，失去了杨威和李小鹏的体操世界无疑是寂寞的，杨威的全能连冠，李小鹏的15枚金牌都会成为陈一冰、肖钦这些中生代很难超越的目标。

　　幸好，北京奥运会赛场上，我们同时拥有杨威和李小鹏。

　　黄玉斌说：“感谢杨威带领中国体操队给我们这么精彩的一场比赛，我不用跳楼了。”

　　高健说：“李小鹏超过了李宁的纪录，他和中国体操一起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