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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逼单挑 |
她善良得近乎懦弱，她坚硬得异乎常人。吴敏霞迟早要取代自己敬畏的人物，成为让别人敬畏的人物。
文 杨柳 图 Anja Niedringhaus/IC
从最后一个动作做完到结束颁奖仪式，吴敏霞和她的女子3米板搭档郭晶晶各自微笑着，彼此之间只说了两三句话，神情看上去很客气。
8月10日，在水立方冠军领奖台上，看到吴敏霞脖子上挂的奥运金牌缎带没有放好，郭晶晶帮她细致地整了整领子。
CCTV的记者似乎想搞坏两人营造给公众的亲密气氛。先问郭晶晶，“得到双人冠军后，是不是更向往单人的金牌？”接着同样问题抛给了吴敏霞。
这一次，两人的默契在跳板之外得到了体现，“跳好自己的动作就好了，不会去想奖牌的事。”她们一致回答。
17日，北京奥运会水立方将上演女子3米板单人比赛，两人真的这么想吗？
上海徐汇区某小区，不断涌入的各路记者、领导带来的花，将客厅装点得花团锦簇。女主人诸金妹一边和人招呼，一边退至卧室。那里，同样有十多位亲戚朋友等着她。
诸金妹，50岁，已内退；老伴吴钰明，49岁，目前仍上班。此前，他的职业是泥水匠，但现在，他早已鲤鱼跃龙门，和老伴身着“CHINA”字样的国家队服装，俨然运动员模样。此前，他们住在淮海路新乐路的14平米的小房间，住了多年，家里搭了个二层小阁楼，阁楼上睡人，阁楼下吃饭。现在，他们拥有了一套九十多平米的两室两厅房子。
那是多亏他们的宝贵女儿吴敏霞多年来的积蓄，在雅典奥运会夺冠期间买下的。吴钰明夫妇今年和女儿只见过两三次，去北京看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还是通过手机短信联系的。身为国家队家属，他们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为国争光，五星红旗，努力发挥，是识字不多的吴钰明口中透露出的核心词汇。
从他们为数不多的言语中，还是让我们知道了这个贫家子女打拼的艰辛。
“基本上都是别的父母牵挂孩子，”诸金妹说，“只有妹妹（吴敏霞小名），是一直在牵挂我们。”
“她从小就要强。说出的话，从不后悔。”有例为证：一次考试，吴敏霞数学100分，语文98分，离母亲的奖励上限双百分还差两分。所以，尽管她很需要铅笔，尽管母亲破例奖励她10支草莓铅笔，她还是将这些铅笔藏起，等“下次拿双百分”后再用。
她的意志在对待伤病的问题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10岁时，脚气开始袭击她。到后来，脚上开了十几个口子。她用无创膏包住脚上的伤口继续练。但脚趾一用力，伤口开裂，鲜血溶在池水里。
12岁时，她在一次训练中跳歪了，肘关节韧带撕裂。这是跳水选手的职业病，父母接她回去读书，想让她放弃跳水，但她自有主意。13岁时，她去了国家队，身高1.5米的她兼练跳台和跳板。但10米跳台入水压力相当于自身重量的3倍，每次跳台完毕，她的肘部都会肿胀起来。
16岁时，2001年九运会前，胯骨关节的伤痛开始光顾她。父母陪着刚打了封闭的她去虹桥机场，她坚持自己拿东西，等过了安检口，眼看着父母走了，她才一瘸一拐地去登机⋯⋯“这个伤，直到雅典奥运会前还有些影响。”吴妈妈说。
22岁时，2007年世锦赛前，她在训练中伤到腰部，打封闭拿下3米板双人冠军。随后的加拿大美国跳水大奖赛前夕，她又因为踝关节韧带撕裂而不得不缺席。“吴敏霞先天性胯、髋关节有点突出，训练多了以后，胯部会收不回来，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严重。而且，她的腰、腿到处都有伤⋯⋯”吴敏霞在国家队的教练刘恒林说。更为严重的是自身条件，“吴敏霞先天性贫血，血色素仅仅10克多一点，这 对一个搞竞技体育的人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吴敏霞经常笑称自己快成“残疾人”了，但她总能顶住伤病和成绩的沉浮，顽强地坚持下来。当年和吴敏霞同时进入上海队的姚信轶感叹，“她平常有点像活宝，大大咧咧，男孩子性格。但她特别特别倔强，受伤也从不喊疼。竞技训体育就是这么残酷，长期的魔鬼训练，能顶下来，水平就上一个档次，就像吴敏霞今天这样的伤病。要是意志力不够强，根本顶不下来，早就被淘汰掉了。”
姚信轶是吴敏霞同期队友中，为数不多的还在一线征战的人，对于吴敏霞和郭晶晶在8月10日的奥运会双人3米板比赛，她的感触是，“她和郭晶晶的前两个规定动作就跳了110.40分！要让我们跳，一般两个规定动作能跳100分就非常难得了。”
但吴敏霞将这种领先理解为职业习惯，“别人小时候去游乐场，我都是去跳水池。”可能是为了弥补儿时的缺憾，吴敏霞现在的房间里堆满了毛绒玩具，像一间婴儿房一样。
吴敏霞的成长模式和她的师姐郭晶晶相差无几：出身寒门，与伤病抗争。
还应该加上一条：命运眷顾。2001年世锦赛前三个月，和一姐郭晶晶配对后，吴敏霞的命运轨迹开始转变。2004年，她迎来了自己最大的舞台 。直到现在，吴敏霞还记得自己在雅典奥运会的过程。这个过程，她很少对人提及。
“知道获得奥运会参赛资格后，我很兴奋。但进入奥运村以后，就感觉到了特殊的气氛还有各方面的压力，好在郭姐参加过两届奥运会了，她经常告诉我，遇到什么事情，该怎么办，怎么想，这帮我减少了不少压力。”
和她在奥运村同一房间的郭晶晶，看到初出茅庐的吴敏霞战战兢兢的样子，觉得有必要对师妹提供一些心理“援助”：她向来都是乐于拔刀相助的人。她提供了两条建议：一是把每次都当成是在国内日常训练一样，放松正常地完成；二是在空闲时候，千万别被村里的那些巨星和对手给吓着。多想象、体会在比赛场上的那种窒息气氛。这样到了真正比赛时，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去胡思乱想、或是受到其他干扰。
这两点建议，成了吴敏霞每天都要默念很多遍的“功课”，在双人跳板决赛当晚起到了关键作用。
备战前夜，吴敏霞有点焦躁。郭晶晶说，没事，咱们之前练得挺好的，正常发挥就行了，放松点，睡好了觉，明天我们一起努力。
到了赛场，吴敏霞状若痴呆，经常走神。“感觉都不是自己，像是在做梦。郭姐就提醒我，有我呢，别紧张。然后我看看她，看到她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踏实了很多。”吴敏霞说。
尽管对手卡特莲娜和伊莲娜很强大，曾在四年前战胜过伏明霞和郭晶晶，但自从吴敏霞和郭晶晶联手配合三年来，很少尝到败绩，默契程度更是不在话下。最后一跳，305B。此前的四跳，她俩领先对手的分数并不多，吴敏霞感觉腿有点发软。
“我当时想，郭姐应该不会出现大的问题，关键在我，只要我完成了，冠军就是我们的。记得起跳前她看了我一眼，给我鼓励，点了点头。”
吴敏霞的起跳并不好，但在空中控制得不错。一入水她就知道，冠军属于她们了。两人在水里对望，随后履行了夺冠后的“规定动作”：相互拥抱，她记得郭晶晶还亲吻了一下自己。
她在新闻发布会上几乎没有说话，每次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郭姐。当吴敏霞回奥运村后，才跟家里分享获胜的喜悦，“家里都坐满了，领导，全部家里的人都在关注我。”大家都关心她能否在女子跳板上挑战郭晶晶的统治地位，书写属于自己的时代。
雅典奥运会，从双人比赛到单项比赛，时间拖得很久，10天的间隔时间太漫长了，吴敏霞又有点急躁了。“但是不能把不良情绪表露出来，我只好按照郭姐之前教给我的那两点，继续做下去，同时让自己多注意休息。”吴敏霞的生活非常有规律，终日都是三点一线：食堂，房间，训练场。“时间很漫长，但转眼间就到了单人比赛。”
同屋的郭晶晶已经没有必要再和吴敏霞交流心得了，因为她等这块奥运会金牌已经8年了。“因此，我们很少就技战术进行交流，毕竟是竞争对手。”
那时的郭晶晶，可以和队中好友田亮交流、排解压力，但吴敏霞只能自己去消化。决赛那天，她的腿又发软了。
她排在倒数第四个出场，前几个动作基本没有什么问题，关键107B（向前翻腾三周半）动作。正是这个动作，让她走板过猛，失去了赶超郭晶晶的最佳良机。“其实不是小失误，是自己因为走板挺好，太想去发力了，在起跳上有压板的情况，空中自己没有放弃，在入水处理还是不错。”
“这个动作在我大赛中一直不是很稳定。”107B一直是跳板女选手的“死穴”。今年年初的济南队内选拔赛，吴敏霞就因为这个动作失误，以零分收场。而在2月的世界杯上，她凭借这个动作战胜了郭晶晶，获得世界杯女子跳板二连冠。
在最终输给郭晶晶、无缘雅典单人金牌后，她承认了两者之间的差距。“我们相差了4岁。她的能力、对动作的理解以及表现力，都比我强很多。对我来说，只能靠后天去加强和弥补。而且，我的整套动作难度系数比她低0.1，在转体上面有点劣势。”
走下跳板，吴敏霞像个小跟班似的，跟着郭晶晶，在新闻发布会上，基本总是让原本也不爱多说话的郭晶晶唱独角戏。
她开始有了一个“雅号”：千年老二。
竞技场上的老二没关系，吴敏霞笑嘻嘻地接受毫不在意。但一件后果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改变了吴敏霞大大咧咧的性格。
由于在雅典奥运会期间，队友们一起玩游戏，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游戏了，田亮输给了吴敏霞，只得承诺日后兑现一顿饭局。
对于田亮，一直跟在郭晶晶后面的“小不点”吴敏霞自然很熟悉。但她没想到，这个设定的饭局，在2005年3月被香港某杂志爆料为“约会，举止亲密”。全国上下一片哗然。队伍中虽然没有人直接批评她，但是不乏误会。
由于田亮被国家队除名的身份，以及郭晶晶情变的因素，吴敏霞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孤立起来。郭晶晶的双人跳板搭档，换成了李婷。在郭晶晶的北京新家润园豪宅，能够充当客人的，往往是王峰、李婷、罗玉通等闺密。
媒体甚至有鼻子有眼地引述国家跳水队周继红某次在集合的时候的质问，“没事你招田亮干什么？”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与之相对应的是状态一落千丈，每当看到郭晶晶和李婷搭档时，吴敏霞会悄悄地心疼。
现在回想起来，吴敏霞对那段时候有自己的刻骨的理解，“其实，我并不想做名人，我更喜欢平淡的生活，穿着运动服，而不是豪华的礼服。那时候我曾有一段茫然的时期，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奥运会前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训练上，而此后，我需要多用一些经历在社会活动之中，心里再也无法平静。”
她一度将自己封锁。教练刘恒林是个男人，而且是军人，自然无法感触到她的内心世界。她开始向爸妈求助。“以前我跟家人一到两个星期通一次电话，而如今我们一星期就要通两次，向家人汇报一下我现在的状态，让他们给我一些指点。”
她终于度过了信任危机。随着吴敏霞2006年世界杯的单人登顶、李婷在2006大奖赛总决赛双人跳出现低级失误跌至第三名，决策层不得不顺应民意，让郭晶晶和吴敏霞“二次握手”。
重新走到一起的两人，更加天下无敌。
吴敏霞也更加注意弥补自己在郭晶晶心目中的形象，这个努力甚至有些刻意。
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在郭晶晶后面的青涩女孩。她是2006年和2008年世界杯的女单得主，曾几次战胜过师姐郭晶晶。
就连她的教练刘恒林也承认，“郭晶晶是很强，但也不是战无不胜。只能说吴敏霞的名气更差一些，裁判打分更低一些。但吴敏霞出道也有很多年了。”
“只要她系统训练，她就有实力。她的特点是身材漂亮，这个全世界都承认，高，手长腿长线条直，水花效果不错。她一旦跳好了，也不是没有机会。”
在平常的训练中，刘恒林要求弟子喊出“超越郭晶晶”的口号。而2006年国内某软饮料的广告词也富有煽动性：吴敏霞的奥运会梦想已经开始了。
“那是广告商的定位，但就我来说，肯定是希望很好，取得理想中的成绩。不管结果怎么样，努力就成。”她说。
2008年8月9日，是北京奥运会比赛第一天，郭晶晶和吴敏霞为了保证体力，只练了一个课时，就回奥运村休息。据说，即便是为了捕捉这么简单的镜头，也有不少外国记者匆匆放下手中的盒饭，拿起摄像机。人们都在等待，见证郭晶晶的最后一跳，以及吴敏霞的加冕。
最终，两人以领先俄罗斯组合帕卡琳娜／波兹尼亚科娃近二十分的成绩夺冠，国际媒体齐刷刷地用“完美”这样的标题来诠释两人的成就。10日，最后一跳后出水时，吴敏霞轻轻挥了一下拳头，她说：“我在给自己加油！”
人们将她在比赛中喊口令、郭晶晶给她整理衣领，视为将未来托付给她的交接仪式。正如当年，伏明霞把“皇冠”交给郭晶晶一样。
如果在17日的比赛中取胜，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加冕典礼。正如她在奥运会前的博客中所写：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我们离成功不远的时候。
他们家也预备好了这个典礼。在吴敏霞的主卧室，有一排柜子，里面放着吴敏霞从1995年到2002年期间获得的各种奖牌、奖杯、吉祥物。一块块奖牌看过去，唯独没有那枚雅典奥运会的金牌，吴钰明说，那枚金牌被珍藏起来了，“北京奥运金牌后，我会考虑重新装一个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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